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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 《人情》 赵小平

来源:本站 更新时间:2014-08-29 编辑:xwwhg 阅读:34863

人        情

□  赵小平

  昨晚,镇上陈包子和婆娘王春花打了一架。上半夜是两人喋喋不休的争吵,一听陈包子那骂骂咧咧满嘴的粗话,就知是又喝高了,王春花也不是省油的灯,嗓门一声高过一声,属得理不饶人的主。

  下半夜动静就大了,开始是呯呯碰碰砸碗摔盆的声音,后来是王春花杀猪般的嚎叫,直到鸡打鸣了,两人才消停下来,接下来是菜板上剁肉的扎扎声和鼓风机吹风的呼呼声,那撕撕扎扎呼呼刺刺的声音磨牙一般笼罩在小镇上空,渲染着无边的夜,把镇上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天一亮,陈包子门前的柜台上同往日一样仍按时抬出了腾腾冒着热气的几大蒸笼,排队买包子的人纳闷了,莫非这狗日的卖人肉包子。

  当大家看清陈包子的婆娘王春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出现时,吊着的心才放下地来。

  “哈哈,看这狗日的两口子,打架买卖两不误。”

  “小声点,瞧那母老虎,瞪着血红的双眼,还在气头上呢。”“嘘……”

  柜台里,陈包子脸上粘着一团面粉,肥墩墩的肚皮上围着一块白围裙,揭开蒸笼盖亮着公鸡嗓子惯例吆喝开了。

  “包子,鲜肉包子!”

  笑口常开的陈包子昨晚门牙被婆娘打掉了一颗,笑起来表情有些滑稽,皮笑肉不笑间说话也有些不关风。

  有人就故意寻他开心了。

  “陈包子,看看你那门牙……昨晚咬啥子鸡巴东西了?”

  陈包子灰头土脸的一脸窘态,嘴咧了咧,拿眼看正忙着卖包子的老婆,尴尬地笑了笑。

  “滚开点!”对门余大嫂拿着一个小盆过来买包子,为陈包子解围,“你们……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挑拨人家两口子打架吗?”

  前天黄昏,远在河南的表弟打来电话说他出差已到了成都,办完事后打算回老家来看看他,表弟说着一口河南普通话,陈包子没出过远门,开始还没完全听清,表弟报了姓名后,弄得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来陈包子自然很高兴,表弟是政府的一个科长,去年春节回老家探亲还陪着姑姑一起来小镇住了一晚。有这么一门大城市的远亲,让陈包子觉得很有面子。酒柜里那两瓶杜康酒就是表弟送来的,至今他还舍不得喝呢。

  陈包子心里搁着这事心里一直美美的,他打开酒柜拿起一瓶杜康酒看看又凑近嗅嗅。盘算着等表弟来后就开它一瓶。不料昨天上午他去菜市场溜达,表弟又打电话来了,说话的声音有些垂头丧气,说他晚上去按摩院耍小姐被弄到局子里了,要交8000元的罚款,让他马上打钱过去救救急,并再三叮嘱要保密。陈包子懂,表弟是政府的人,嫖娼这样的丑闻一旦公开,既毁了名声又毁了家庭,前途也完了。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兄弟伙遇到这样的事自然得出手相助,于是他很仗义地按对方给的卡号将钱火速打了过去,可过了半小时后,对方发短信过来说8000元摆不平,还需要1万元。这一来陈包子的头就大了,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回家向老婆讨主意,老婆是一个大炮筒,一听就急疯了,立刻打电话到河南姑姑家一问,当得知表弟并没来成都,而是去新疆出差了时。大炮筒的引信就点燃了……陈包子当头挨了一闷锤,人都懵了,8000元的血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气得直翻白眼胆,他闷不作声地扭开一瓶杜康酒的盖子灌了个底朝天。于是昨晚的一架就这样上演了。

  卖完包子收拾店面,王春花噘着猪嘴筒吊着一张黑脸又到厨房灶台上蒸第二锅包子去了,陈包子锤锤腰打了个哈欠,解下围裙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悠闲着吸烟,翘起二郎腿喝大茶缸里的酽茶,几口下去疲惫顿消。

  青石板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挑菜篮的、背背篼的、推车的、牵猪的……,乡下赶集的都来了,有熟人向陈包子打招呼,陈包子虽然情绪有些低落,但他是个乐天派,打着哈哈,见了女人仍七荤八素地开玩笑。

  “汪二母猪,看你那磨盘大的肥屁股,富得都流油了,还成天日腾这些配种、卖转转猪的一档子累活……”

  “陈包子,大清早的……你那x嘴就不能吐点象牙?”被叫做汪二母猪的大屁股女人有些不高兴了。

  “夸你呢,说你丰满、富贵!”

  “呸!有这样夸的,日弄人还卖乖。”

  “嘿嘿,又没打你那肥屁股的主意,卖个毬乖。”

  ……

  这时小镇西边一座低矮陈旧的瓦房里传来了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街上巷子里的人都伸长脖子往镇西方向张望,几个叽叽喳喳的婆娘谈开了。

  “哎呀,刘瘦狗家里出啥事了?”

  “怕是他爹,“反革命”过世了吧?这老猴都快成精了。”

  陈包子一听嗖地站了起来,也伸着肥短的脖子望了望,道

  “X话,昨晚老反革命还和我在茶馆打麻将,精神着呢。”

  余大嫂站在街边上抽纸烟,吐一口烟雾说:“甭说呢,放了鞭炮准有事。”

  镇上无论遇上红白喜事、修房造屋、贺寿生子,还是参军上学,都有放炮鸣礼的习俗,鞭炮一响,全镇响应。办上几十桌酒席,热热闹闹倒腾几日。

  这一来自然得送上一份厚厚的礼金,镇上人叫赶人情,算作贺礼。

  “王春花,去看看吧,真要是反革命过世了,还得去赶份人情哩。”陈包子扯着嗓门向屋里喊。

  “嚎丧啊,呸呸呸,乱嚷个啥……刘家添喜啦!”李花圈的跛脚女人急冲冲从街口走过来,脸上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嘲讽。

  镇上只要有那家办丧事的,她准第一个赶到。

  陈包子纳闷,嘟嚷道:“添喜?两条光棍,添个啥毬喜?”

  “人没添喜,老母猪添喜喽!”李家的阴阳怪气地说着,笑歪了嘴。

  “你这…×婆娘,大清早花圈没卖脱,跑到这里放臭屁。”陈包子满嘴脏话,嘻嘻哈哈骂道,“你再在这里损人家,我拿个包子把你×嘴塞上。”

  “塞啊,老娘正没吃早饭呢。”跛脚女人风骚着,身子前凸后翘颠几步,朝陈包子身前凑。

  “想得美,看你走路一日一日的,回去叫你老公跟你塞!”

  “哈哈哈……”

  ……

  几个婆娘正和陈包子在街上打情骂俏,镇上杀猪的刘二刀过来了。

  陈包子忙打招呼:“刘二刀,你本家刘瘦狗家到底添哪门子喜啦?”

  “添了,真添了,我正准备去杀头猪呐。”

  “咋样,老娘没放屁吧,哈哈……还不信呢。”跛脚女人媚着眼,浪笑着边走边说。

  “等等,把话说清楚,到底添啥子鸡巴喜了?”

  “他家老母猪下头胎,一窝八个,算不算喜?”

  “日怪,老母猪下崽……也算添喜?!这刘瘦狗日疯了……”陈包子苦笑着摇摇头,一脸的无奈,“准备赶人情吧,散喽散喽,中午吃喜酒去。”

  陈包子大声吆喝着,不知是嘲笑,还是在为刘瘦狗捧场。

  响午,刘瘦狗家一片喜气,瓦房上冒着浓浓的炊烟,门前坝子里垒起了两个土灶,火熊熊的,大铁锅上高高重起几格蒸着头碗、烧白、百宝饭腾腾冒热气的蒸笼。矮瓦房侧边的猪圈门栏上不伦不类地贴着一个大红喜字。一头白色的母猪懒懒散散地躺在圈里,八头小猪叼着奶头在母猪的白肚皮下蠕动。

  坝子里站满了来贺喜的男男女女和老人小孩,有的在忙活洗菜、招呼客人,有的在嬉笑打闹、抽烟聊天,几条狗在桌子下和人群中钻来跑去的,不时发出几声汪汪的欢叫。50多岁的光棍刘瘦狗没闲着,正被几个风风骚骚的婆娘缠住,往他脸上抹口红。

  “抹,多抹点儿……”

  “哈哈哈,狗日的倒像个新郎官!”

  众人乐着,笑成一团。

  刘瘦狗一点儿也不恼,他是个人来疯,开心着呢。被几个女人折腾着,推推搡搡中竟大着胆子空出手来去捏女人的奶子和屁股,结果被几个婆娘按翻在地,抹了一身的黑锅灰,差点脱掉了裤子。

  陈包子收了包子摊赶到时,酒席已开了,坝子里摆了满满5桌,这是第一排,刘瘦狗的爹“反革命”瘦猴一般端坐在头桌酒席的上方,频频举杯向客人敬酒,一张刻满皱纹的老脸乐开了花。陈包子上前打了个招呼,便走到收礼台赶了200元人情,进到堂屋里喝茶。

  迎面碰到李花圈,李花圈抬头阴阳怪气地打趣道:

  “陈包子,听说你龟儿子被骗了8000块?”

  “看你这幸灾乐祸的,老子我又没睡你婆娘……”

  “X话!要不要我给你放一串鞭炮冲冲喜,8000块……够我扎80个花圈,你卖三个月包子了。”李花圈摇头咂咂嘴,“失财免灾,走!喝酒去。”

  陈包子气不打一处使,怄气道:

  “老子不给你狗日的一桌,不触你这霉头……”

  “呵呵,还看不起卖花圈的了……等你死的时候,拿钱老子也不卖给你!”

  “呸!滚滚滚……”

  “嘿,婆娘那里受了气,往我身上撒,这也算男人……”李花圈嘟囔着往门外走。

  出于好奇,陈包子叼着一支烟特意到猪圈里看了看,下了崽的母猪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身子底下垫了一床保暖的破棉絮,像个坐月子的妇人。不知是下猪崽时耗尽了力气,还是为刘瘦狗家立了一大功,它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态,对探视的人不理不睬。

  门外,摆酒席的坝子里过年似的很热闹,有吆喝着跑堂传菜的、劝酒的、猜拳的,男女间说笑打闹七荤八素的也全上来了。路边有几个男孩在放鞭炮,“噼”地一声爆响,一阵幼嫩的小孩起哄声又开始了:“刘瘦狗添喜彩,母猪下了八个崽。”咋一听,似乎那母猪下的八个崽是光棍刘瘦狗种下的,这就引发了大家的想象和刚才几个婆娘不依不饶拿刘瘦狗取乐子的一幕。

  “邪了!给母猪贺喜,天底下竟冒出这档子事……”

  “这杂种怕是穷疯了,这馊主意也想得出。”

  “没招,什么鸡巴情都赶过,这还是头一回……”

  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镇上一时热开了锅,有嘲笑的,有骂娘的,也有看热闹的。

  刘瘦狗家母猪下头窝大办宴请这一奇闻,刮风似的迅速在镇上传开了。奇闻也好、笑料也罢,这看上去有些荒唐的事,镇上人评头论足地取笑一番后还得赶去贺喜,权当还人情!这镇上的规矩不能破。刘瘦狗家虽说穷得叮当响,但凡镇上哪家有个大凡小事办酒席的,刘瘦狗打肿脸充胖子也入乡随俗赶了人情的,今儿个他破天荒闹出了这么一件荒唐事,大家还得高高兴兴去捧场。看这架势大办几十桌是免不了的,但也能收到一笔丰厚的人情。凭他家的条件,那破瓦房留得住客么?客人吃一顿就散伙,这狗日的赚大了!

  酒席吃到一半,就有人端起酒杯去敬刘老太爷,当着面自然不敢叫“反革命”。据说这老太爷在解放前还是大户人家出生,上过几年私塾,还能舞文弄墨来上几句诗词什么的,也正因为这样解放后被划为地主成分的刘家不但被没收了田土房产,还闯下了大祸。

  “反革命”是刘老太爷的绰号,快八十岁的人了身子骨还硬朗,镇上喜欢叫人绰号,如陈包子、于抄手、王烧腊、李花圈、汪二母猪……,但“反革命”的绰号是有来头的,尽管刘老太爷从不计较。五十年代末自然灾害闹饥荒,死了不少人。一天清早,镇上突然出现了怪事,也给今天刘瘦狗放鞭炮引发的是同样的轰动。

  堆放在公社粮店坝子里的几千斤糠壳一夜间不见了,也就在这天,断了粮的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房顶上冒起了少见的炊烟。可两天后,公社粮店门口出现了另一奇观,小镇上的三百多口人歪歪倒倒地排成一条长队,手里都端着一只碗,捂着肚子惨叫着,等待粮店免费供应二两菜油,“反革命”当时就在这长长的队伍里。头一天他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两碗老婆煮熟的糠壳拌野菜后,就一直拉不出大便来,糠壳堵塞了肠道,痛得他在床上滚。老婆后来让他趴在床上翘着屁股用细木棍帮他从肛门里挑,也没解决问题。眼下每人供应二两菜油,就是为了润滑肠道,但必须当场喝下,不许带走,喝完后回家慢慢解决。“反革命”喝了菜油后在茅坑里咧着嘴哼哼着蹲了一宿,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但他老婆后来死了,他老婆把家里能吃的给了他们唯一的儿子,自己吃观音饭(白善泥)活活噎死了。这事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悲愤之下,他在家里的土墙上写道:

  大跃进添干劲,

  饿死人不填命!

  这下惹了大祸,敢写这样的反动标语,简直是吃了豹子胆!他被当成“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天天戴着高帽子在镇上游街批斗,后来被判了十多年刑送去了劳改。

  这以后“反革命”的头衔永远扣在了刘老太爷头上,刘家从此彻底衰败了。“反革命”去劳改后,几岁的刘瘦狗被寄养在叔叔家,还吃了很长时间的百家饭。自小瘦骨如柴,吃相又难看,得了个“瘦狗”的名号。刘瘦狗没文化没田地,十六岁去学了泥水匠,靠相帮人勉强填饱肚子,没什么大的造化,加上地主成分和反革命帽子,谁家闺女也不愿意往这火坑里跳,也就一直没能成家。“反革命”回来后,重起炉灶,两个大老爷们靠买豆腐、生豆芽营生。十年前,有个外地女人来和刘瘦狗过了半年,终因家境穷,刘瘦狗又贪杯,喝醉了还发酒疯,女人跑到广州打工去了,落下两条光棍混混沌沌打发日子。

  “噹!噹!噹!”一阵锣声响过,街西头方向一拨七八十号人的游行队伍走了过来。

  “嘿!今天这热闹都赶上了。”

  “这又是哪家办喜事呀?”

  “肯定不是镇上的,乡下没闹够,跑到街子上来了。”

  “走……看看去!”

  酒席上的人蠢蠢欲动,纷纷站起来,要去看热闹。

  游行队伍走近了,乱哄哄的,几十人簇簇拥拥、嘻嘻哈哈把一男一女在大街上当猴耍。只见那一对上了60岁年龄的男女,他们脸上都涂着黑锅灰,唱大戏似的在众人的起哄下边走边吆喝,男的手里拎着一面铜锣,身上穿着一件喜庆的红色夹衣,腰上别着一根长长的竹烟杆,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成的尖帽子,上面用红字歪歪斜斜地写着“烧火老公公”四个搞笑大字。女人穿着一件大红花上衣,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口小铁锅、竹刷把、锅铲、木瓢……镇上人叫“背瓢兜”。背篓的底部还牵着一根长长的麻线,麻线的另一头拴着一只空易拉灌。易拉灌在地上哗哗地响着,随着人群嘻嘻哈哈的笑声吆喝声,一路在地上叮叮咚咚欢歌。游行队伍里有几个二杆子愣头青“喔嗬——喔嗬——”“结婚喽——烧火喽!” 地高声喊着渲染着喜剧气
氛。

  走近刘瘦狗家门前时,路边已涌满了看热闹的人。

  “烧火佬,敲锣!”

  “敲啊!喊啊!”

  人群里又有人起哄吆喝,许多小孩也跟着跑前跑后闹着疯。

  戴着高帽涂着锅灰的男人一脸窘态,但始终保持着笑脸,听到吆喝又无可奈何地提起铜锣噹噹噹地敲一遍后,笑歪着嘴喊:“我是……烧火佬!”

  人群中即有人高声问:“烧着没有?”

  众人便将目光一齐扫向背背篓的老女人。

  女人涂有黑锅灰的脸也红了,面对众人的目光和吆喝怂恿,涨红着脖子答:“烧着啦!”

  “哈哈哈……”

  大街上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大笑。

  陈包子也离开酒席到路边看热闹,有人就寻他开心。

  “陈包子,学着点,你看人家烧火佬当的……等你接儿媳妇那天,我们也这样日弄你。”

  陈包子一口酒气:“不就烧烧火嘛,好事啊!谁怕谁……”

  “哟,雄起喽!到时游你三趟街,让你和你老婆腿肚子抽筋。”

  “就是,这会儿嘴硬,到时让你这只骚公鸡跪地求饶!”一个女人嘻嘻笑着嘲讽道,“这伙游行的是下河李家村的,这烧火老是村长,过去爱日弄人,今天看看他这怂样……被弄到街上来游行了。”

  新婚三日无大小,镇上闹新房寻快活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闹了新娘闹公婆,公公婆婆被弄到街上游行逗乐当猴耍已成了镇上结婚嫁娶闹喜事的风俗。

  游行队伍里闹恶作剧的都是他李家的本家和亲朋好友,还有就是那些喜欢捧场闹喜事的二杆子。喜事越闹日子越红火,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说法,闹个人仰马翻、乐翻天,图的是个大吉利。

  围观的人群目送着闹“烧火佬公公”游行队伍远去,大家都有些意犹未尽,有人就借着酒劲朝天大声吼几嗓子:

  “办喜事喽,闹洞房喽!”

  “娶儿媳妇喽,公公烧火喽!”

  这吼声刮起了一阵风,吹过镇边上的小河,河边的一排竹子漾起了绿波浪。

  看完热闹,刘瘦狗重新招呼大家坐上酒桌,继续抽烟喝酒吃肉。有几桌开始猜拳喝酒,有酒醉饭饱了的,则聚在一块聊天说笑逗乐子。

  “今天这酒吃得高兴,刘瘦狗老母猪下崽看了,还看了烧火老公公上街演堂会……”

  “这下河李家村办婚庆已闹到街子上来了,这不是在显摆嘛。”

  “闹着高兴,图个快活,显就让他狗日的显吧,也让我们新鲜新鲜。”

  “别看那李村长涂着锅灰,一脸哭丧相,这老烧火心里乐着呢,听说全村都去了,杀了六头肥猪、一头牛,说要大办七天哩。”

  “照这样闹腾下去,还不脱他龟儿子一层皮,这才第三天呢,还不知要闹出些什么花花样。”

  “管他妈的,喝酒,干!”陈包子带头举起了杯。

  大伙也一同咋呼着举起了酒杯。

  “干!”

  傍晚,客人散尽,刘瘦狗死狗一样趴在酒桌上,陈包子也烂醉如泥。被人叫醒后,两个酒鬼还要喝。

  陈包子迷瞪着眼,晃悠着身子打了个酒嗝:“兄弟……喝高了?”

  “高……高兴……”

  “你狗日的……当然高兴,赚高了……”

  “赚高了?”刘瘦狗楞了楞神,又喝了一口酒说:“老子赶了一辈子……人情,才干这一回……”

  “干……干得好!”陈包子仗义地在刘瘦狗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有钱了,赶快娶个女人……”

  “跑了,早……跑了”刘瘦狗咧着嘴,流着口水竟呜呜地哭了。

  “瞧你这出息,有钱……什么女人找不到?”陈包子安慰他。

  “这钱是……给老爷子砌墓的……”

  “你……”

  镇上有为老人砌墓的习俗,凡上了年岁的老人,儿女都要在老人过世前买地砌墓,不然视为不孝,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墓统一为石条子砌成,近几年土地贵了,人工成本高了,砌一座一般的石墓要花2万元。镇上煤炭老板罗家,为父母砌一座双墓就花了15万,家家都暗自比着呢。小镇可以土葬,买一口棺木又要花几千元,刘瘦狗卖豆腐卖豆芽卖得狗日的吐血,也攒不起这么多钱。刘瘦狗没出息但有孝心,好几次喝醉了酒都口出狂言要为老父砌墓。

  陈包子酒醉心明白,都是小本生意人,这其中的辛酸苦楚太理解了,这会儿他都有些被感动了,端起酒杯感叹:“兄弟……今儿老哥得高看你……喝!”

  陈包子回到家时,夜已深了,还是他老婆王春花把他扶回来的。

  “看看,又灌这么多马尿。”

  “嘿嘿,你们这些婆娘懂什么,酒是好东西。”

  “好东西?看你成天酒醉麻汤的,都喝的脑子搭铁了!还喝……就不怕喝死你……”老婆为他脱了鞋袜,放他躺在床上。

  “滚开!我……没醉……”陈包子要爬起来。他知道老婆还为那8000元怄气,想争辩几句,但酒精的作用下,大脑已成了一团浆糊。

  “躺下!”王春花有些不耐烦了,“就知道喝…,你看人家刘瘦狗,平时人不人狗不狗的,今天干这事儿……赚大了!”

  “呸……你懂个屁!”

  “我不懂,好吧,儿子要买车跑运输,你拿钱?”

  “这……”陈包子又被呛住了。

  他儿子今年已二十六岁,一直没有正当职业。前年从驾校毕业出来,一直帮别人当跟班跑运输,儿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自己买一辆东风大货车自己干,赚了钱再成家立业。可陈包子没这个本,他只能靠卖包子养家糊口,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年的钱,去年把老房子拆了重新修成了一楼一底的新房子,到现在二楼还是毛坯房,住不进去人。

  这年月挣钱不容易,镇上二百多户人家光开店铺卖花圈、纸钱的就有三个。就说李花圈,要不是他女人能干,花圈店早关门了。跛脚女人虽不利索,但人勤快、嘴又会说,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风风骚骚的劲儿比正常女人还跑得快,生意也比另外两家火。

  相比起来他陈包子的女人就要弱一头,只会窝里斗,吃他的肉还要熬他的油。唯一的爱好是喜欢收拾打扮,四十多岁的女人成天抹着鲜红的口红,脸也抹得给猴子屁股似的,活脱脱一个二百五,卖完包子还要去参加镇上的秧歌队,日疯倒颠的到处去扭。弄得陈包子有时还要亲自烧锅煮饭,一边喝酒一边骂娘。

  这一段时间以来,陈包子隔三岔五的就要去赶一次人情,弄得他心里直发毛。娶媳妇嫁闺女、修房子搬新家、开门面做大寿……一张张百元钞票就像流水一样从暖暖的衣兜里悄悄流走了。

  有出就有进,这也是镇上世世代代留下的规矩。

  “把人情收回来!”他心里不止一次狠狠的嘀咕。他正琢磨着自己如何也大办一次。有去就有回,不能老干这种亏本买卖!他人再地道,也要算这经济账的,何况他又不是暴发户。他设想过把老丈人或老丈母娘从几十里外的乡下接来做大寿,完事后过一阵子再送回去,但这样临时搭桥,过河又拆桥的事,怕别人戳他的背脊骨。若自己做寿吧,离六十岁还差几年,若给儿子办婚事倒名正言顺,可这小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带回来的几个女朋友,吹了换、换了吹,就没正正经经好好谈过。连陈包子眼睛都看花了,还没一个靠谱的。

  刘瘦狗为母猪贺喜这事一闹,既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又让他瞻前顾后起来,想干又生出了许多的担忧。

  “刘瘦狗这货,我还真佩服他,敢想敢干,这次起码进了好几万。”

  “咱们也干啊,有了钱,儿子买车的事就解决了。”王春花一脸放光。说到钱她就激动。

  “谁说不是,有了钱,啥子都好办。”陈包子一边和着面粉一边发牢骚“天天赶人情,逼得老子都快要卖裤儿喽。”

  王春花剁着肉馅,扑哧一声笑了,也嘲讽地说:“卖裤儿也活该,光靠卖这破包子,一辈子也发不起来。”

  “说啥呐,还嫌这包子了。”陈包子不悦,“没这包子,你喝西北风。”

  “我不是这意思……”

  “但话不能这样说,谁不想收人情?老子做梦都想。”

  “那就收呀。”

  “收、收……啥理由?办啥事?”

  “把我妈接来,给老人做八十大寿。”

  “想的美!你妈平时没给我们住一块,这……给大家咋说?以后在镇上咋做人?挣这抿心钱,老天都看着哩。”

  “这也是,那……咋办呢?”王春花叹一口气,“刘瘦狗赚了钱,可背地里遭了多少人嘲笑和咒骂。”

  “这谁都清楚。”

  “没其它法子了?”

  “这可得好好琢磨,我已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了,等想好了再干!”

  三天后,陈包子吃完晚饭坐在街边的门前喝茶,夕阳的光洒在巷子里的青石板上,陈包子心里坐不住,嘴里吸着一支烟,背着手向街西头刘瘦狗家走去。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夜间刘瘦狗仿佛成了镇上的名人,不但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去他家串门的也多起来,刘瘦狗也变的少有的大方。来者都是客,兜里有几个钱,喝酒吃肉热情款待。陈包子心里搁着事,他倒不是想去讨酒喝,他是想再去找两个光混好好聊聊,尤其是反革命,虽说他年岁大了,但在他眼里是一个老江湖,支招出点子名堂多着呢。

  来到刘瘦狗家的门前,一条大黄狗从堂屋里窜了出来,陈包子吓了一跳。他骂了一声“干你妈!”从地上拾起了半块砖头,那狗见是熟人,汪汪地叫了两声后摇起了尾巴。

  “哟,是陈包子啊,坐……坐……,来喝一杯。”刘瘦狗从酒桌上站起来,招呼陈包子进门。

  陈包子正在火头上,骂:“刘瘦狗,你这X狗不长眼,见人就咬。”

  “对不住,对不住老哥!”刘瘦狗皮笑肉不笑地道歉,“改天老子杀了它,煮一锅狗肉请你喝酒。”

  “老子才不吃你,连条狗都管不住,难怪管不住女人……”

  “你……这是在骂人还是骂狗?”刘瘦狗有点不高兴,“女人要跑……我用绳子捆住她?”

  “好啦,不扯那不高兴的,我陪你喝一杯。”陈包子坐在了桌子上。

  “这就对毬啦,喝……”刘瘦狗拿了一个玻璃杯,给陈包子倒了大半杯酒。

  “反革命呢?”

  “茶馆打麻将去了。”

  陈包子和刘瘦狗碰了一杯后笑着问:“兄弟,这一买卖进了多少?”

  “兄弟伙……就给你一句实话,进了几万。”

  陈包子心里咯噔了一下,热热的,看着刘瘦狗一脸得意,暗骂这狗日的起码赚了三、四万,也就劝道:“兄弟,趁你手上还有几个钱,赶紧找一个女人,生个一男半女的……别天天糟践到酒杯里了。”

  “算喽,女人养不起,都是糟践钱的货……。”

  “想要女人,又不肯花钱,天下那有这样的便宜!”

  “怕……花了钱,还养不家,到头来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怕了?”

  “真就怕了,看我现在……天天二两烧酒喝着,神仙日子。”

  “等你老了后,咋办?”

  刘瘦狗涎着脸说:“有政府管哩。”

  “政府?你是说进那……孤人院?”

  “政府叫养老院。”刘瘦狗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是……养老院!”

  “你这懒货,死了后……你就不怕政府烧了你?”

  “人死如灯灭,死了土埋就一把土,四肢一伸有人料理,这无牵无挂的,多自在……”刘瘦狗释怀道“算算我这一辈子也不亏,女人睡过了,赶了几十年的人情,这次总算收了回来。”

  “不想再干一次?”陈包子逗他,“猪下崽了,那大黄狗你不跟它配个对,办一次婚礼?”

  “嘿嘿,这种遭人骂的事,干一次就够了。”刘瘦狗苦笑着伸出瘦长的手指,搔搔头打趣说:“不过等我死了,你可以帮我办一次,人情赚了归你。”

  “去!”

  ……

  陈包子喝了个半醉,从刘瘦狗家出来,心里痒痒的,一路上他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这样一路想着陈包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踏着夜色,游魂似的来到了镇场口的小河边,河面上架着一座石拱桥,拱桥对面的河边岩石上一棵黄角树影影绰绰的。炎热的夏天陈包子爱在这里钓夜鱼,凉爽的河风轻轻吹拂,是乘凉放松的好去处。

  这当儿,陈包子酒劲有些上来了,河风一吹心里和往常一样又生出了一番感慨。这石拱桥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了,传说是清末年间,镇上的大户人家李花圈的老祖宗出三百两银子修建的,有了这座桥,镇上人出入方便了,小河涨了大水也不怕出不了门。到如今,一辈辈下来,镇上人都记着李家老祖宗的好,这也是一份情。“人情”这东西没有还真不行,李花圈家生意好,在一定程度上镇上人在心底里还在默默还着这份情哩。李家经历时代的变迁虽然衰败了,但这一份情像河上的这一座石拱桥永远立在了大家心上。

  树林大了什么鸟都有,镇上也有不要人情的,粮店退休下来的王公鸡,老两口清高着呢。镇上哪一家有个大凡小事的从不走动,每月盘算着退休工资悠闲度日。日子一长,镇上人都叫他铁公鸡,也就得了个王公鸡的绰号。三年前突然王公鸡的老婆患脑溢血死了,结果连个送花圈的人都没有,除他隔壁的两户人家外,镇上人都不闻不问不站拢去帮忙,那个凄凉……后来抬上山去葬,都是镇上派人去的。孤寡一人的王公鸡仍不与人来往,年岁大了身子骨不行了,只好去了养老院。

  陈包子上次为表弟那事虽然被骗了8000块,干了一件丢脸窝火的大蠢事,但凡知道了事由的除了嘲笑他一番外,都夸他重情义哩。这就是人情!

  陈包子站在波光粼粼的岸边,心里浮想着感叹着,人情啊—没有不成!有了人情,多了、滥了……就不好了。这沉重的人情,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佛小河里涨起的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把他的衣兜洗空了,身子也掏空了……家底渐渐地也在被卷走。眼下,陈包子心里那坎儿他感到还是过不去。醉眼看着河面,他心里又在发狠:“把人情收回来!”只要手头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了,一切都能摆平。

  第二天,陈包子还在沉睡中,一阵隐隐约约的鞭炮炸响把他弄醒了,他还以为在做梦呢,头昏昏沉沉的,眼睛睁不开,翻过身想再赖会儿床。

  他婆娘王春花噔噔地穿着高跟鞋急匆匆的进来了“快……起来了”

  “催催催,大清早的你发情……日慌了!”陈包子咕噜一声不耐烦。

  “有大事呢”王春花过来扯他耳朵。

  “大事?烧房了、杀人了……还是你被强暴了?!”

  “闭上你的×嘴!”王春花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新衣服扔给他,“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

  “文明?”陈包子哈哈哈地笑起来,“妈×……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啥子鸡巴没干过,还文明……”

  “疯子!……快点起来干正事。”

  这下陈包子才听出了女人的话外之音,拿起新衣服问:“又不过年过节的,你这……要我去相亲?”

  “美死你,”王春花踢了他一脚,一脸的正经,“镇长他妈过世了,你赶快去赶人情!”

  “你说……啥?”陈包子一屁股坐在床上。

  远处又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听到了吧,大家都去赶人情了。”

  “狗日的!”陈包子站起来在房间里打转转,“赶多少呐……”

  “你说呢?”王春花斜眼看着他。

  “400吧。”

  “你出的了手?”王春花嘲讽着瞪圆了眼,“镇长是什么人物,平时你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呢。”

  “400还少?”陈包子提高了嗓门,“他又不是我舅子祖宗!那……赶多少?”

  “1000吧”

  “1000块?!”陈包子跳了起来,“老子卖包子半个月还挣不到1000块,这……还让人活不活?”

  “谁让你不活了?”王春花不看他,努了嘴说:“难说下次要去求人家呢?”

  “求他?我卖我的包子,他当他的官,八杆子打不着……”

  “听说镇上开小车的李师傅快退休了,你就不想让你儿子去干这肥差?”

  陈包子一下怔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镇长家的……几十年也遇不上一次,你还犹豫什么?”王春花软拖硬磨。

  “妈的,豁出去了!”陈包子站起来往外走,心想赔血本也赌一把。

  镇上这几年人情越来越重了,过去结婚、生子、贺寿100元的礼金就赶下来了,现在起码要200元才出得了手。遇上亲戚什么的特殊关系还要翻倍,平时每月的人情1000元上下打秋千,甚至有时上2000元,愁得焦头烂额不吃不喝还得挖老底。而且现在的人情什么花花样样都有,开业的、搬家的、修路的、做斋的、还有办二婚三婚的……街坊邻里的,小镇就那么巴掌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去面子过不了。前不久,镇上后山的一个村子,有一家做斋的,老父是解放前去世的,几十年了,说要为老人了却一桩心愿,竟热热闹闹地大摆宴席做了三天斋,全村人都参加了。天天长流席,白酒就喝了三十坛。当然也有办酒席办怕了的,镇上河对面的莲花村,周家老父满七十做大寿。全村一千多人都到了,宰了5头猪鞭炮放得震天响,房前房后的树叶都炸飞了,酒席从早上一直摆到晚上,二十多桌轮流吃,好多讲礼数的客人等到晚上也没坐上桌一次。村子里有几个贪吃的懒汉却坐上去吃了几次。旁边一所学校,那天索性伙食团都不开餐了,下课铃声一响,老师一声招呼,小学生们排着队从田坎上走过去吃酒席。光学生那天从中午到下午就吃了两排。夜深了酒席还没摆完……闹出了大笑话,还倒贴几万元,打那年后,周家再也不敢贺寿了。还有就是开面馆的于抄手,赚了几个钱后,给儿子卖了一台长安面包车跑业务,新车开到镇上的街子上显摆了一番后乐得合不拢嘴。为了讨个吉利,在长安车的车头上扎了一朵大红花,放响了鞭炮搞庆祝。这一来镇上人都去贺喜,像过年耍龙灯一样围着那披红戴喜的新车放鞭炮,一个上午大街上都在砰砰炸响。炸得那新车和围观的人都心惊肉跳,不料在烟雾弥漫的鞭炮声中车被点燃了,崭新的一辆面包车在熊熊大火中转眼间被烧成了一幅漆黑变形的铁架架。结果于抄手哭天喊地坐在地上差点背过了气……

  陈包子赶到镇东头一户三层楼的大院子时,花圈已摆满了一院子。镇长还从县城里请来了乐队和锣鼓队,二十多人的长号、小号、圆号、大号奏着哀乐,那气势撼人心魄。这边乐队一停,那边锣鼓又响起了,锣鼓齐鸣中还夹着呜呜咽咽、悠悠扬扬的唢呐,这样的大场面陈包子还是头一次见,这场景比镇上开大会还热闹哩。院坝里支着三张桌子收人情,每张桌子前都排着长队。陈包子看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感觉不像是在赶人情,倒像是在排队购物或是买包子。陈包子看见李花圈和跛脚女人忙的满头大汗,李花圈写了一个花圈,跛脚女人就收一个人的钱,然后两口子屁颠屁颠地抬着花圈放到灵堂边去,来来回回反复干同一件事。院坝里摆了十多张牌桌,桌上已坐满了人,有打麻将的、打长牌的、还有玩扑克“斗地主”的,镇上人叫打“停丧”,这样一来既为孝家守了灵,也让守灵人不寂寞,一举两得。左镇长披麻戴孝站在灵堂前,见人都作揖,陈包子第一次面对镇长大人行这样大的礼,心蹦蹦跳,感到有点受宠若惊,他赶了人情、写了花圈,想给镇长说几句话,锣鼓的声音太大了,唢呐吹得揪心哩,陈包子只好上到灵堂前敬了一炷香,退到一边喝茶。

  陈包子刚才赶人情时留了一个心眼,他细细打量了几眼人情薄,上面写着的人名一长串,送的礼金都不少,一千八百占多数,还有3000元、4000元、5000元的。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这么大的人情,触目惊心的数字,让他不知所措。他在惊叹的同时心里有点发凉,感觉那1000元打水漂了。心里不禁狠狠的骂了句:“狗日的!”他看见镇上开车的李师傅提着水壶在给客人掺水,他主动走过去搭讪。

  “哟,李师傅忙着呐。”

  “陈包子!”李师傅热情地为他引座。

  “不客气、不客气……好久没见到老哥喽。”

  “我还想你的包子哩!”李师傅嘿嘿笑着,脸上嘟起两团圆肉。

  “李师傅,我大儿子也开车,想拜你为师哩,往后带带他。”

  “好啊……不过我开的是小车,他开的是大卡车,门路不对啊!”

  “又不是开飞机大炮,做包子和做馒头是一码子事,只要你肯教,改日我请老哥喝酒。”

  “酒就不喝了,谁不知道你是镇上出了名的‘醉不倒’,干我们这行的,现在抓酒驾像抓龟儿,天王老子都不敢闯这红灯。”

  “老哥开了一辈子的车,听说快退休了?”

  “早哩,正退还有一年多。”李师傅拿眼睛看着他,诡秘地笑笑,“镇长说退了还想返聘我……”

  “啊!……”

  陈包子这次在镇长家喝醉了,说他们那桌就喝了7瓶青花郎。还说陈包子这次状态不好,一丢“醉不倒”的威风。把他架回家时整整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第三天起来喝了点稀饭,说话还迷三倒四的。

  “1000块啊!”

  陈包子事后想想心都疼,人家礼金下得重,是有求于镇长,或是已捞到了好处。他呢?一个卖包子的……这可都是他一个一个卖包子挣来的血汗钱,不容易啊!每天和面粉就是几大盆,这都是力气活,搅揉好一盆盆面粉就得花半天功夫,出几身汗。还要剁十多斤肉馅,机器打的和人工剁的肉馅不一样,就像人工石磨磨出来的汤圆粉要比机器打的汤圆粉要香一样,手工用刀剁出的肉馅口感更好,镇上人口刁,都说他陈家包子的味绝了,就这意思。也是他包子铺比别家好的法宝。备好了一切,清晨4点多钟就得起床开始做包子,一做就是上百个,常常头一笼包子蒸好,鸡还没打鸣呢,这样天亮后大家排着队来买包子时,门前柜台上已放好了几大蒸笼热腾腾的鲜肉包子,这几十年就是这样睡半夜起五更地过来了,长期的劳累,他腰椎盘都有点问题了,揉面时都得换几种姿势,痛得钻心哩,这样想着他咬着牙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老子也办!”陈包子又在心里发狠,要收回人情,只有大办一次,他一想到镇长家收人情的场景,那数得哗哗响的一叠叠白花花的钞票,心里就给猫爪子搔着似的。那是多少钱啊,有几十万吧……乖乖,要他陈包子办宴请呢,估摸也不会少吧,他虽说不是什么掌有权贵的官儿,但他的人缘好啊,全镇人谁不卖他陈包子的人情?连刘瘦狗那狗日的都进了三、四万,他不会少于八、九万吧!他心里琢磨着,赶1000元的会有三、四个,因为他就曾赶出去了好几家,这其中有几家是亲戚,也包括他才去的镇长家。200元的是多数,400元、600元的至少也有十多家吧。全镇的人到齐大办80桌,每桌10人,一桌收1500元的人情,也有近十二、三万。当然每桌的客人有的是两口子来,有的是单独来,也有少数会带小孩来。如每桌的酒席按400元一桌,除干打尽也能赚七、八万元!成本上自然要节约,鸡不能吃土鸡,就吃大棚子养的饲料鸡;猪肉用量最大,二刀肉、三线肉都要上10元一斤,尽量少用;前夹肉只要8元一斤,批量大7元,这肉用得多,头碗、烧白、粉蒸肉都可用这料,他还听说50公里外的纳溪镇猪老顶肉才卖4元一斤,比镇上少2元哩,这样一来凉拌菜就可以节约一大笔,值得跑一趟。

  这样一盘算,每桌说不定还可省下几十元的成本,80桌啊,不可小看,陈包子这样想着,心里就美得突突跳,办酒席虽然麻烦,为了进钱,只能这样了。

  他就与王春花商量:“干吧,我已经算过了,准能赚一大笔。”

  “说得轻松,你就不怕别人也嘲笑咱们?”

  “嘿,你这婆娘咋打退堂鼓了呐,说变就变?”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

  “怕什么,豁出去了!”

  “钱谁不喜欢,可我们得为儿子想想,他还没成婚呢,你就不怕别人在背后说东说西?这面子……”

  “面子?”陈包子脸红筋涨的嚷道,“又不遮风又不挡雨的,算个啥子!”

  陈包子有点火了,打定主意豁出去了。他这一生几十年就什么也没赶上。小时候饱一顿饥一顿的,搁到他和王春花结婚那年月,市面上什么都还缺,吃粮要粮票,吃肉要肉票……油盐柴米糖都是定量的。那段日子勉强能填饱肚子。他和王春花结婚那天胸前戴着大红花,傻不啦叽地站在婚礼台上,主婚人拿着红本本一宣布就成婚了。抽的是春耕烟,喝的是老白干,俭朴的掉渣。也有赶人情的。那赶的都是些什么人情啊,他们收到的贺礼几乎都是热水瓶、脸盆、枕巾、小花瓶、影集、笔记本、钢笔……送一床被套或红绸被面就算是最大的人情了。想想都觉得寒碜。要说这古老的小镇是最讲究礼数的,过去哪一家操办新婚嫁娶,从盖新房、办嫁妆、迎亲、送亲、新娘坐花轿、新郎骑大马、拜堂入洞房都是非常讲究的。现在小镇南边那列为文物保护的陈家大院,院子中那保存完好三层楼高的小姐绣楼,名为“绣楼阁”的古建筑,还有后院存放的花轿、马车……可见昔日的峥嵘。这些让人眼馋心动的往昔风光可惜陈包子没赶上,他只是听老辈人说过压根就没见过。改革开放后,日子富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办婚事新娘子又开始坐花轿了,当然后来也有坐小车的,也就在这段时期,旧时的各种习俗又都兴了起来,礼数是小镇人生生不息的传统,可后来大家把那质朴的人情弄偏了、弄滥了、弄得变了形。人情满天飞,相互攀、相互比,你办初一,我做十五……弄得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大家心知肚明都觉得这样不好,但似乎又无法掌控,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只能由着去……这一来,为人情困惑,抱怨、烦恼、诅咒、纠结成了大家生活中不得不面对的一块心病。陈包子不是圣人,他就一大俗人,别人干了赚了,他凭什么要赔?风水轮流转,流出去多了,到时候就得收回来。钱这东西没有活不成,今天在你兜里,明天在别人兜里,后天就该转一圈回来在我兜里,有了钱心里才实存。陈包子是小本生意人,他就认这个理。

  这一段时间以来,几乎每天晚上他都要泻泻耗耗的喝上半斤,迷迷瞪瞪中昏天黑地地倒头入睡,他尤其不敢再去想那被骗的8000块钱,想着想着心里就阵阵绞痛,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巴掌!他只能像吃了黄莲般苦不堪言地忍着、疼着,郁闷得快死过去。他一肚子盛满了苦水却不敢在王春花面前流露出半点儿情绪,那怕痛痛快快骂几句娘……不然那母老虎发起疯来,他更没办法活了……为这人与人之间的一个情字义字,他算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老天!干嘛要去管那些嫖娼……给自己毫不相干的破事?!而面对隔三岔五沉重的人情,既无法逃避,更无力抵抗,就这么硬撑着,逼着他一步一步地去想那些下三滥的弄钱招儿。

  ……

  日子还得过,陈包子调整调整了情绪后,又推着三轮车在大街上叫卖了。

  “包子!新鲜的肉包子……”

  为了换个心情,他专门去买了一顶白色大头厨师帽,高高歪戴在头上,出门前他还特意围了一块新的白围裙,在镜子前照了照,镜子中的自己模样变得像一只肥天鹅,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搞笑。他骂老婆是二百五,看着自己才活脱脱他妈的一个二百五!

  王春花在一边打趣说:“瞧你这模样,武大郎似的……还臭美?”

  陈包子也不嘴软,挖苦道:“这么说,你还把自己当潘金莲了,可惜……你腰上多了圈肥肉。”

  “要死啊!”王春花不高兴了,“肥肉咋啦,这叫丰满!”

  “还丰满哩,嘿嘿……对着镜子好好照照,老娘们了,还一天到晚妖精似的到处招摇,这叫……风骚!”

  “死去吧,你个死包子!滚……”王春花拿起扫帚把他撵出了家门。

  “狗日的……这婆娘!”陈包子心里美美的,两口子斗嘴也是一种乐趣,即使有时吵几句,上床一睡啥事也没有了。而这狗日的,他骂着心里舒坦,嘴上挂了一辈子粗话,与其说是他习惯用语中的口头禅,倒不如说是一种亲近和爱哩。

  他卖包子设了两个点,一个是老婆在家门口卖,一个是他推着车在镇上的街上卖,生意好时要卖五六蒸笼。

  陈包子推着车子在石板路上叫卖着,不时被客人叫住停下来卖包子,路边一个摆水果摊的婆娘叫住了他。

  “陈包子,你今天太帅了,看你那牛X帽戴的,围腰白的……真像电视上那些演厨师的演员,又好看又文明。”

  “真的?”陈包子受了夸奖,心里乐滋滋的。

  “不过,你帽子歪了点、尖了点……”

  “是么,那……”陈包子少有的耐心停下来,认真听意见。

  “怎么说呢,要是……”那婆娘眨巴着抹了黑眼圈的眼,作思考状。

  刘二刀提着杀猪刀碰巧从旁边路过,吃吃的笑着接过话,插嘴道:“她是说,要是你头上的白帽子换成了绿帽子,就更毬帅了!”

  “滚蛋!你们这些狗日的……“

  陈包子吃了亏,也不计较,镇上都是些粗俗人,这样的大玩笑天天都有,嘻嘻哈哈笑过后,他继续推着车卖包子。

  “陈包子,你这包子味道不错,肉馅好。”

  “一分钱一分货,我陈包子亏了自己也不亏乡亲。”

  “是啊,我家老母亲和娃儿就认着吃这肉包子。”

  “再来三个……”

  围着买包子的多是老客户,陈包子高兴,往往零钱他就不收了。手上忙活着,嘴上还给大伙逗乐子。

  “陈包子,你狗日的赚了钱还卖乖,包子是好吃,你表面看起来人也宽厚,可我看这包子……怎么也比过去小了?”有人吃着包子拿他开玩笑。

  “小么?看你这猪八戒吃仙桃的吃相……”陈包子嘿嘿地笑着,“拿回去跟你婆娘比,保准比她奶子大。”

  “看看这杂种,买了他包子还要受他损……”

  “哈哈哈……”

  陈包子笑的咪缝了眼,胖墩墩的身子推着三轮车还要学老娘们扭几下肥屁股,逗得大伙又一阵开心的大笑。

  推着车来到十字口,见街边一处门市正在挂红绸,两侧已摆了六个高脚花篮,陈包子定眼一看,门市上一个崭新的灯箱上写着“电动车专卖店”字样,他正纳闷,店老板胡胖子一脸堆笑地迎上来给他打招呼:“陈包子,来抽支喜烟。”

  “前两天,你这……不是在卖冰箱吗?”陈包子一脸疑惑。

  “代理的,生意不好做,换毬喽!”

  这时一个小伙子用竹杆撑着一大串红色的鞭炮支在店门口,准备点火。

  陈包子见状,怕鞭炮爆后纸屑飞到包子上,匆匆向胡胖子道喜:“祝贺祝贺,回头给你贺喜!”

  回到家里,老婆已摆上了午饭。陈包子见桌子上有一盘凉拌猪耳朵,拿了一只玻璃杯倒了半杯白酒自个喝起来。老婆王春花从厨房端着一盆青菜汤出来见他闷闷不乐不吭声,问:

  “咋了,屁也不放一个?”

  “狗日的人情又来了……”

  “你说的是李花圈家里的跛脚女人?”

  “牛卵扯马胯的!”陈包子端起酒杯猛喝一口酒,吐出一口酒气,“这胡胖子……店面又变了。”

  “听说了,才开半年又……这不是明摆着抢人嘛!那有这样变着法子收人情的……”王春花挖苦道。

  “等等……这就有了!”陈包子一拍桌子打断她,豁然眼前一亮,他脑子里突然又闪出了刘瘦狗猪圈门拦上那个“囍”字,把与胡胖子半年换店面搞喜庆这事搁在一块一碰撞,火花一闪,主意就有了,“搬家,搬家……”

  王春花懵了,莫名其妙地看着陈包子,问:“搬什么家?”

  “从一楼搬上二楼,这不是喜事么?”

  “你疯了。”王春花呐呐地说。

  “只要能收回钱,管他妈疯不疯……”

  “先说眼前的”王春花不耐烦了,“对门几户都去赶人情了,就等你回来给个话……”

  “日他妈……他们赶多少?”

  “能赶多少,200吧!”

  “对啦,你刚才说李花圈的跛脚女人咋了?”陈包子突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珠子问。

  “出车祸了”

  “啊!”

  “跛脚女人下乡去做一笔生意,小货车在深沟里翻了,听说人送到了县医院,还昏迷着……”

  “那……得去看看。”

  “是该去,上次我割阑尾炎住院,她来赶了300元,这次我们赶……”

  “赶……”陈包子愣了楞,右手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里刚卖包子赚的散钱,左手端起酒杯仰脖子一口灌,重重地哀叹:“哎……狗日的人情啊!”

  三月后,陈包子将闲置了两年的二楼毛胚房简单装修好了,打算把一楼租给外地一个买瓷砖的老板做门市,一家人搬到二楼上去住。

  一月前,大儿子回来又提买东风大货车的事,见儿子两眼红红的,人瘦了十多斤,才知道儿子经常通宵在外面为车主跑夜车运煤炭,不然就没事干,钱却让车主挣了。两口子心疼儿子,最后按陈包子的主意决定再搬一次家,重新贺一次喜!为儿子挣一笔买车的人情钱。

  “从一楼搬上二楼,这应该算搬家吧?!”陈包子心里还有些吃不准,私下多次和王春花商量。

  “咋不算,胡胖子半年换一次门面都算,我们都两年了……我还听说河对面莲花树的村长在房子旁边盖了一个牛圈都请了客呢。”

  见他还有些顾虑,王春花嘻嘻地凑近他耳边。

  “到时鞭炮一响,我那群秧歌队的姐妹们就到这巷子里来扭秧歌贺喜,咋样?那动静……全镇都知道你陈包子在搬新家!”

  “你这……婆娘!”

  陈包子没想到这个二百五竟有这般心计,再次吃下定心丸来。于是请人看了搬家的黄道吉日,开始张罗搬家贺喜一事。

  随着搬家日子的临近,陈包子每天出去卖包子感觉街坊邻里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这一来他心里又有些忐忑起来,他一想到刘瘦狗为老母猪贺喜遭人咒骂嘲笑那事,担心他也遭到镇上人的嘲讽鄙视,毕竟他陈包子在镇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常常就弄得惶惶不安。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也没招了,老婆又来了一个大转弯天天唠叨着仿佛手上抬着一个大盆就等天上掉馅饼,逼得他没退路,他只能心里发狠,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搬家的头一天晚上,陈包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老婆王春花却四仰八叉睡得像死猪一样香,还哼歌儿似的打起了鼾。

  天刚放亮,镇上人还在熟睡,家家户户的门都紧关着。陈包子就穿好衣服上到二楼,他脚步很轻,怕惊醒谁似的,悄悄从窗户伸出一串红色的鞭炮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动着手打燃了打火机。

  呯!呯!呯!……

  一串爆响在寂静的小镇上空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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